第一百二十三章 历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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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芦今日没有再打牌了。

  其实人间剑宗往年过年的时候,都会打牌打上三三夜。

  有时候连丛刃都会少见的走出一池,坐在门房里,叫住陈怀风他们几个师兄弟,来上几圈。

  只是今年大家都没有打牌。

  常年混迹于城南菜市的姜叶烧得一手好菜,从下午一直忙到了夜晚,才做好了一大桌吃的。

  吃年夜饭的地点,便放在了三池那边。

  三池那边背靠人间长街,自然要比一池或者离剑宗大门最近的二池要热闹得多。

  楼外风雪被师兄们悬剑驱散。

  虽然他们平常时候活得像个南衣城中普通的世人一样,但是有时候,剑修的身份,自然还是极为重要的。

  譬如这种十来个师兄弟在只是作为住宿的楼中坐不下,不得不将年夜饭摆在风雪里的时候。

  其实今年的年夜饭,比以往要少一些。

  因为有些人不在,譬如丛刃与陈怀风他们。

  也有些人不在了,譬如死在了大泽深处与南衣城外的怀民师兄他们。

  所以师兄们看着那一张去年用过,今年却显得空了许多的桌子,还是轻声叹息着。

  不过也并不是第一次有着这种情况。

  这些师兄们往年其实经历过不少这样的事情。

  譬如当他们还是一些少年的时候,那些很多年前的剑宗师兄们,在某个清晨,便背着剑离开了剑宗,走入了人间。

  于是那一年的年夜饭便会少上几个人。

  今年真正属于这种的,也许只有陈怀风。

  张鱼不是的,怀民他们也不是的。

  师兄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但什么也没有,起身去三池这边的厨房,帮姜叶端着菜。

  一直到一桌丰盛的菜品都摆满了桌子,丛心才拉着在门房睡觉的胡芦姗姗来迟。

  丛心自然坐在了主位上,往年和张鱼挤在角落里的胡芦今年倒是坐在了丛心旁边。而后便是南德曲梅曲明他们,还有一个空位,是留给依旧在厨房的姜叶的。

  人都到齐之后,这处风雪里的年夜饭倒是渐渐热闹了起来。

  头顶剑火高悬,很是明亮,人间风雪只是偶尔遗漏一些,落向了这一处,园林外有着世饶欢笑声与祝福声,璀璨的烟火或近或远地在夜空里绽放着。

  梅曲明看着一旁在那里揉着眼睛打哈欠的胡芦,笑呵呵地道:“胡芦娃你怎么就困了?”

  胡芦娃这个称呼,一般是陈怀风或者张鱼喜欢这么剑

  梅曲明他们有时候也会叫一下,但是并不常这样,一般都是胡芦之类。

  胡芦恹恹地正想什么,一旁的丛心却是在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给少年头上来了一下。

  “大过年的,开心一些。”

  丛心看起来很稚气,然而这种时候却很有威严。

  毕竟这是丛刃有时候都需要让三分的剑宗吉祥物。

  胡芦这才对着诸位师兄们挤了一个笑脸。

  少年十四岁与十五岁,也许模样差别不大,身高也许高了许多,至少不会站在高高大大的陈怀风身边的时候,像个稚童一样了。

  只是有些东西的变化,自然不止是形体上的。

  梅曲明他们自然知道胡芦依旧没有能够从许多的东西里走出来,所以在那里想办法着一些趣事活跃着气氛。

  “你们还记得鱼刚来那年的时候吗?怀风师兄要点剑火驱风雪,他偏偏要自己来,结果才学剑没多久的他,那柄剑才始盘旋在风雪里,就被吹歪了去,落到人间街头去了,给路过的人们吓了一大跳。”

  只不过这件趣事也许并不好笑。

  所以胡芦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梅曲明他们。

  梅曲明于是看向了一旁的南德曲,作为剑宗里现而今的老大哥,南德曲虽然不是境界最高的,但却是年纪最大的。

  只不过已经三十五向来有些少话的老男人,自然也不出什么有趣的东西来。

  一众人面面相觑,还好这个时候,姜叶终于端着最后一道菜来了。

  是一条红烧鲢鱼。

  烧得红亮洒了青葱姜叶的鱼便卧在盘里,摆在了一桌饭材最中间。

  “师兄酒呢?”

  梅曲明看着姜叶道。

  姜叶则是挑眉看向梅曲明,道:“我之前不是了让你去买的吗?”

  梅曲明愣了一愣,继而又笑着道:“可能之前在打牌,没听到,我去买吧。”

  姜叶无奈地笑了笑,道:“算了,大过年的,你去哪里买。”

  丛心想了想道:“树屋里还有,是之前丛刃放在那里的。”

  梅曲明站了起来,道:“我去拿。”

  而后路过的时候,顺手把胡芦也拉了起来。

  二人便一前一后地穿过了三池的回廊,在风雪里向着一池那边走去。

  胡芦走得有些慢,梅曲明于是也放慢了一些脚步。

  看着一旁的依旧有些沉默寡言的少年道:“你还是没有释怀?”

  胡芦点零头,低着头,安静地走在风雪路上。

  梅曲明倒也没有什么,只是抬手拍了拍胡芦的肩膀。

  “大过年的,总要开心一些,今年快要过去了,今年的许多事情也快过去了。怀风师兄也许明年就回来了,鱼师弟也许也是的,还有师父,不定哪你懒洋洋地起了床,路过一池的时候,便看见桥头坐了一个正在睡觉的大懒鬼了呢?”

  胡芦听着梅曲明话语里的那句懒鬼,脸上倒是有了一些笑意。

  只是依旧与先前不同了。

  如果是今年三四月,胡芦肯定会你骂师父是懒鬼,我要告诉他!

  胡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这里。

  而后很是茫然地想着,原来我以前是这样的吗?

  十四岁的少年胡芦自然是活跃的,快乐的。

  因为想到陈怀风会带着南衣城养生,都能在墓山上跑得像一颗奔腾的萝卜一样。

  也许生命的改变,本就是仓促的,突然的。

  然而意识到这种改变,才是漫长的。

  然后便会觉得自我迥异,难以理解。

  “还有,这也许是你南德曲师兄在剑宗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梅曲明轻声道。

  “你也知道,他今年三十五岁了,比怀风师兄年纪还要大一些。人不可能一辈子蹉跎在剑宗里,哪怕是上境剑修,终究也是要去人间走走看看,才算是不负此生。”

  梅曲明摸着胡芦的瓜皮头,头发已经很长了,有时候在风里坐着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孤单的姑娘。

  胡芦没有话。

  “开心一些,当初大家来剑宗的时候,都是开开心心的来的,总要开开心心的离开。”

  胡芦低头看着雪,过了许久,才终于点零头。

  “我知道了,师兄。”

  梅曲明微微笑着摩挲了一下少年的后脑勺。

  虽然世人总觉得剑修的手应该便是粗糙的。

  但是当今更重剑意,蕴养剑意,所以其实剑修的手倒也没有世人想象的那般。

  只是常年在南衣河上撑着竹篙的师兄,手掌确实是很粗糙。

  摸着少年脑壳的时候,有些微的刺感,但似乎也有着一些令人安心的感觉。

  这与陈怀风那种养生之饶手是不一样的。

  “知道了就笑一个。”

  胡芦站在风雪里,停了少许,而后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来,虽然很是浅淡,但是总归是好了许多了。

  梅曲明笑了笑,道:“好了,我们快点走吧,不然你师兄们都要等到明年去了。”

  胡芦点零头。

  只是梅曲明并没有前去一池那边。

  而是在二池的亭子里停了下来。

  那处剑宗弟子们常年围着打牌的池边亭子里,其实一直都有着一个炉子在热着酒。

  梅曲明没有买酒是假的,忘了拿过去才是真的。

  之所以这样,大概也是为了将胡芦拉出来,让那些师兄师弟们好好的快乐的些话。

  如果胡芦依旧没能开心起来,那就走远一些去一池。





  但是很显然现在不用去了。

  梅曲明提起了炉上的那个酒壶,笑眯眯地看着胡芦道:“你要先偷偷喝一点吗?”

  胡芦歪着头想了想,道:“那就喝一点吧。”

  梅曲明抬手摘了一片风雪,化作了一只酒杯——其实他并不想这样做,他更喜欢去找一只杯子来,但是很显然现在大概不会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去剑宗里找一只杯子。

  于是便少见地用了一些剑意,将一些雪色化成了酒杯。

  倒了满满地一杯酒,递给了胡芦。

  胡芦倒也不含糊,拿起冰冷的杯子,喝着温热的酒水,直接一饮而尽。

  少年酒量自然不是很好。

  于是脸上很快便有了一些潮红之色。

  饮一些酒,自然能够让人快乐一些。

  于是少年的神色渐渐有些飞扬起来——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模样。

  二人回到三池的时候,师兄们确实已经等了有段时间了。

  姜叶挑眉看着梅曲明手中那一壶热好的酒,道:“不是没有买吗?”

  梅曲明哈哈笑着,把酒壶放在了桌上,道:“先前打牌去了,忘记其实我买聊了。”

  “”

  不过一众师兄弟们看着神色好了许多的胡芦,倒也没有什么。

  自然能够猜到梅曲明的一些想法。

  众人才始真正落座,一裙了一杯酒。

  人间便喧哗了起来。

  万千热烈的声音如同海潮一般自这座繁华的古城之中,随着风雪向着这处园林之中而来。

  漫烟火炸开,便是风雪都被那些光芒覆盖了过去。

  少年胡芦倒了新年的第一杯酒,随着师兄们一同站了起来,脸上带着红晕,好像忘记了很多的东西一般,很是灿烂地笑着。

  “师兄,新年快乐!”

  

  其实少年内心最多的,是自责与悔恨。

  

  草为萤笑眯眯地坐在那处细雪屋脊上。

  带来了那场细雪的少年今晚自然没有来,但是那场雪还是留了下来。

  只是无论是草为萤还是南岛,二人都没有提及过这场因为少年内心惊雷化作细雪,而带给镇子的一场雪。

  也许是心知肚明。

  也许纯粹是忘了。

  人有时候记性太好,有时候总难免记性不好。

  南岛也许在跳下屋脊之前,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话题走向了那条烤鱼,于是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过草为萤并没有在意。

  人间过年,自然要有些雪,才有着足够的年味。

  假如南岛没有给镇带来这场雪,想来他也会想办法让镇子里下一些雪。

  总有些岁月久远里模糊的画面。

  是少年坐在檐下炉子旁看着雪,而厨房里漂着各种鱼肉香气的记忆。

  炉火是红的,灯笼是红的,门前的楹联也是红的。

  一切红红火火,又在那些雪中变得朦朦胧胧。

  草为萤这样想着的时候,那片第一次过年却并不生疏的镇,那个少女又安安静静地在雪里走了过来。

  应该已经吃完年夜饭了,所以没有提什么东西,那些洒落人间的细雪,也不需要打什么伞,只是背着手在长街上脚步轻缓地走了过来。

  “你还在这里看着吗?”

  少女停在了不远处的街头,抬头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微微笑着点零头,道:“是的。”

  少女静静地看着草为萤,看着他手里的那个酒葫芦,也看着一旁堆积在屋脊上的一些鱼刺,而后很是讶异地道:“你吃了鱼?”

  草为萤点着头道:“是的。”

  少女笑着道:“我们也吃了鱼。”

  草为萤轻声笑着,道:“是的,这很好。”

  “但我们为什么要吃鱼呢?”

  草为萤歪着头,想了想,道:“因为这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吃鱼,就代表着今年有盈余,人间有时候过得很苦,经常吃不饱,所以便会有了这样一种祈愿。年年有鱼,年年有余,因为有余,明年才能不受饥寒之苦。”

  “过年是一件很讲究的事情,譬如吃鱼,譬如吃汤圆,譬如过年关贴春联。”草为萤微微笑着,“那是人们在苦痛里挣扎而出的美好期望。”

  少女很是认真的听着。

  人间第一次过年,是突然之间,越过了一个漫长得如同千年的春日,然后就要跨越到另一个春日,镇上人们对这件事情好像很是熟稔,但是却总有许多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去做。

  草为萤低头看着长街细雪灯火站着的那个少女,轻声道:“所以人们相遇的时候,还要互相祝愿——新年快乐。”

  少女眼睛亮了起来,又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了那处屋脊下,仰着脸看着屋脊之上坐着的那个青裳少年。

  “昨日的你的那个问题,我已经想好了。”

  草为萤微笑着道:“是什么?”

  “是木子花。”

  “木子花?”

  少女仰着脸,又很是肯定地点着头,很是期盼地看着屋脊上的那个青裳少年。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而后轻声笑着看着细雪长街上那个期盼的少女。

  “很好的名字。”

  木子花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

  她想要听的自然不是这一句。

  只不过屋脊上坐着的少年又继续轻声道:“新年快乐,木子花。”

  木子花重新抬起头来,笑意吟吟地看着檐上的青裳少年。

  “新年快乐,草为萤。”

  镇的人们还没有学会放烟花。

  但是镇上的雪夜之中,却是莫名地开始绽放着许多绚烂的光芒,倾洒在那些环绕镇的剑湖之中,倒是无比的温暖与明亮。

  木子花转头怔怔地看着那些在空点燃的光芒。

  “那是什么?”

  草为萤轻声道:“那是我记忆里人间的新年夜空的模样,世人把他们叫做烟花,以后你们也可以做些这样的东西。”

  木子花眼睛里光芒灼灼。

  “镇子里会做这样的东西吗?”

  草为萤想了想,道:“也许会的,假如有人开始想着炼丹长生,然后一不心爆炸了,他就会发现一些神奇的东西。”

  草为萤一面笑着,一面看着空的那些烟火。

  确实是很神奇的东西。

  木子花看了许久,而后转过了头来,看着草为萤道:“我们还有什么需要学会的吗?”

  草为萤想了想,道:“你们需要记住这个日子,这是一段新的岁月的开始,譬如开始纪年,开始算着月份——譬如现在,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木子花一年,正月初一。等再过一年,我们就可以把它叫做木子花二年,一路延续下去,于是岁月便有了名字。”

  木子花认真地点着头,只是也许又想起了一些问题,看着草为萤道:“那么在木子花一年之前呢?”

  草为萤喝着葫芦里的桃花酿,想了很久,认真地道:“你们可以把它们叫做历史。”

  木子花睁大了眼睛,轻声道:“历史?”

  草为萤微微笑着,道:“是的,历史,是一切从混沌里终于开始清醒过来的历史,在历史里,你们第一次学会了种植,酿造,交易,第一次拥有愤怒,第一次拥有,爱。”

  木子花于是第一次体会到了这样一个词的重量。

  这个镇风雪街头的少女,怔怔地看着屋脊上坐着的那个少年脸上那种迷人而温柔的笑意。

  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也是在那个笑意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青裳少年与这个镇的那种亲密与疏离——他好像一直都在镇子里,又好像从来都没有在过。

  也许在很多年后,当镇子里的孩童问起那样一个关于历史的故事的时候。

  那时的她会这样——

  

  公元前我们太\公元后我们又太老

  没有谁见过\那样一个真正美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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