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大章)第十卷第十一章:沅芷澧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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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什么样的大礼?”

  “笑书公子稍后便知。”

  小鱼施个万福,随后便去了,江笑书起身,负着手在房内四顾。

  只见香闺秀阁,幽香阵阵,墙上挂着不少仕女图,尽态极研,更添几分趣味。

  低头看向那张大圆榻,只见榻上放着一床锦被,说来奇怪,寻常青楼的被子,绣的不是鸳鸯戏水、便是龙凤呈祥,偏偏小鱼这床锦被,竟绣了个女子。

  画中女子身材颇为修长,背脊向外,却是看不见容貌,江笑书看得奇怪,再一细看,发现画中女子竟是立在一条江水之中,江水汩汩而流,画中女子独立与江上,飘飘乎如凭虚御风,她以手捧心,似乎在眺望着远处,江笑书朝她瞧的方向看去,除了芳草离离,却再没别的东西了。

  明明不见她的容貌,可江笑书却分明的感觉到,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充满期待,充满盼望。某一刹那,画中女子好像活了过来,江笑书心头一颤,连忙将锦被扯开,偏过头去。

  “倒是古怪得紧……”江笑书自言自语,随后便住口了。

  被子被掀去一旁,带动玉枕,只听得刷的一声,原本被压在枕头底的一张手帕落了下来。

  江笑书捡起来,只见这张手帕用料朴实、做工粗陋,实在与潇湘馆的氛围格格不入,小鱼将它藏得如此之好,却是奇怪得紧。

  江笑书展开手帕,只见上面还绣着诗句:

  父母无音讯,举目无乡亲。可怜夜难寐,空叹苦伶仃。欲随江水去,稚妹岁尚轻。入得风月场,日日醉酩酊。——余小芷

  “诗写得不赖啊。”江笑书不由得赞道,随后叹道:

  “怪不得能将《阳关三叠》演奏得如此真切,却原来是个苦命人,情之所至,有感而发,自然要动人得多……”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响,一道箫声响起。

  箫声如空谷幽兰中的一朵白花,静悄悄的盛放,明明那样小的一朵花儿,芳香却浸满了整座山谷,无处不在,声音恰到好处,正巧能被窗外的梅林听得清。

  箫声像香炉中飘来的袅袅青烟,虽然轻柔涓细,却悠扬荡漾,绵绵不绝。江笑书想起很多年前的盛夏,京城酷热难当之时,那天一口气喝下的那碗梅子汤,直沁心脾,说不出的痛快。

  他觉得自己上一刻还挂在一座高高的悬崖之上,狂风怒号,冰雪肆虐,此时一抬头,却忽然见到崖顶升起的太阳,阳光丝丝缕缕落在脸上,身子暖洋洋的无法言说。

  先声夺人,便是如此。

  箫声忽转而下,多了几分憔悴喑哑,奏者心中无限事,便随箫声幽幽而出了。

  江笑书听得心中一颤,缓缓转过头来。

  他转过头,随即愣住。

  迎面吹来一阵清风,自己已不在小鱼的房间,而是来到了一条江边。

  明明从没有来过此处,可江笑书却清晰的知道这条江水的名字。

  湘江。

  江水涛涛奔涌,天空中雾霭沉沉,似乎有无数的积怨难以诉说。

  鼻尖传来阵阵芳草的清香,江水清冽的味道阵阵涌来。

  耳畔是水流拍打堤岸的涛声,江面飞过几只白鹭,羽翅扑打,直上碧霄。

  江笑书闭着眼感受这一切,忽然嗅到一阵幽香,还未反应过来,便又听到一阵歌声。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江笑书震惊的睁开眼,望向歌声传来的方向,随即瞳孔一缩。

  一位佳人遗世独立于湘江之中,赤着双足,头发未束,任由万千青丝如瀑布般散下,随风飘散,那阵阵幽香,正是自此飘来。

  她背对着自己,看不清容貌,似乎在眺望着江对岸的远方,随着她目光所致,江水、清风、云彩……这一切都向那个方向飘去。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江笑书的心。

  这女子自然便是锦被上绣着的那位了,只见她捧着心口,轻声歌唱,与不知何处飘来的箫声交融在一处,直上云霄。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唱罢,女子朝那个方向轻轻走去,江笑书竟是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移动,他踉踉跄跄走到江边,喃喃自语: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何等的思念,让你连这湘江之畔的美景都无意驻足?”

  女子望着远方,继续吟唱,只听得如泣如诉、余音袅袅: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悱侧……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江笑书已是痴了,踉跄朝前走了几步,怔怔的望着女子,叹道:

  “湘夫人,你又何苦于此?”

  湘夫人凄然摇头,垂泪道:

  “望断秋水,湘君却已不会再来了。”

  她开始哭泣,江笑书听得几乎心都要碎了,他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江对岸,如同云彩、江水与清风一般,渴望湘君的到来。

  可惜湘君终究杳无音讯。

  江笑书只觉得心痛如绞,说不出的失落与哀怨,忍不住想质问从未出现的湘君:

  “湘夫人为你苦苦等候,你却连一面也不愿与她相见?甚至连半点音讯也不传来,当真是好狠心的人!”

  湘夫人似是听见了江笑书的心声,竟幽幽开口: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江笑书一愣:

  “什么?”

  “湘君与我都乃含蓄委婉之人,他走时告诉我,岸边的芳草盛放,便是他对我的思念……”

  江笑书低头,望着岸边无数盛放的芷兰芳草,心中顿时一宽,咧嘴一笑。

  湘夫人擦擦眼泪,转过身来。

  其容貌美丽至极,充满了唯美与高洁,却始终蒙着一层雾似的,怎样也看不清。

  朦胧之中,江笑书觉得湘夫人似乎对自己微微一笑,随后眼前便暗了下去,什么都看不清了……

  再度睁眼,又回到了小鱼的房间中,自己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走到了小鱼面前。

  小鱼静静站在自己面前,她已换了一身素雅的长裙,玉箫垂在一边,正对着自己微笑。

  二人相隔极近,呼吸可闻,小鱼先开口,吹气如兰:

  “笑书公子,这首《湘君》便是赠给你大礼,可还满意?”

  江笑书仍是痴痴的,茫然道:

  “小鱼?湘、湘夫人去哪儿了?”

  小鱼扑哧一笑:

  “笑书公子看见了什么?”

  江笑书满脸不可置信:

  “我看见了湘夫人,她在湘江里等湘君,我看见的……”

  小鱼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这首《湘君》乃《九歌》中的古韵,已流传千年之久,据传,这乐曲中包藏着神秘的魔力,至情至性之人听罢,便会无法自拔,旁人问及,他却说他去了湘江之畔,看见了上古的神明。

  原本,小鱼也只将这东西当作一个志怪的传闻,身处风月,沦落风尘,小鱼见过了太多的凉薄心性、寡义薄情,“至情至性”这四个字,她早已不信了。

  可此刻,望着眼前这对满含迷惘的狐媚眼,她在心底确信对方没有说谎。

  她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了解这双眼睛的主人。

  江笑书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小鱼姑娘,你,你看见了么?”

  小鱼摇摇头:

  “既是神明,岂能被我凡夫俗子所窥?”

  江笑书叹口气,遗憾的道:

  “可惜,不知湘夫人等到湘君了没有。”

  “小鱼不知道,”小鱼摇摇头,随后一笑:

  “若笑书公子知晓了结果,莫忘记知会我一声。”

  江笑书点点头,随后落座,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小鱼问道:

  “笑书公子何方人士?”

  “秦城。”

  “可有妻室?”

  “有啊,”江笑书点点头,随后咧嘴一笑:

  “不过她是我老婆这件事儿,那臭小妞儿自己知不知道,我可就说不准了。”

  小鱼哑然失笑:

  “却原来是单相思。”

  “不是,小鱼姑娘,”江笑书有些无奈:

  “你怎么总爱盯着我笑话呢?”

  小鱼俏皮的眨眨眼,施了一礼:

  “小鱼不敢。”

  江笑书嘀咕一声,随后问道:

  “小鱼姑娘,听你谈吐不凡,曲艺更是一绝,何不做个清倌人?”

  要知此时正当大秦嘉鑫三年,太平盛世,人最重消遣,卖身的红倌人早已不像先前那般吃香,往往弹琴奏曲的清倌人,才是真正的头牌,挣得最多。故而江笑书有此一问。

  小鱼神色一黯:

  “笑书公子说笑了,小鱼入行时,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野女子,哪里懂得这许多技艺,自然只能当一个红倌人……刚刚这些东西,都是这几个月来自学而成的,可既然入了勾栏做红倌人,即便有些技艺,有哪里再能去抢他人饭碗?

  “慢着,”江笑书一惊:

  “你学了多久?”

  “嗯……再过几日,便有半年了。”

  江笑书瞪大眼睛——乐天居士曾作《琵琶行》,那名属教坊第一部的琵琶女,也是在十三才写得琵琶成,算她七岁开始学艺,也足足用去了六年,而眼前的小鱼,竟在短短的半年自学便有这等造诣,简直是天赋异禀,这如何不能教他惊讶?

  “怎么啦?”

  “小鱼姑娘,你赎身需要多少银子?”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说就是。”

  “五,五百两。”

  “诺,拿着。”

  小鱼楞楞接过那张银票,看着上面印着的“伍佰两”字眼,一时竟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她难以置信的说道:

  “笑书公子,这是……”

  “拿去赎身,然后我替你写封信到京城阳春馆,他们的大掌柜是我故交,你去他那儿当个清倌人,找个老琴师教你,不比在这儿好多了?”

  “这,这钱太多,小鱼不能收。”

  “拿着拿着,”江笑书强行把银票塞回小鱼怀中:

  “你刚刚送了我那样一份大礼,让我得见了湘夫人的神迹,这区区银两,又算得上什么?”

  小鱼却十分固执:

  “万万不可,笑书公子给得赏钱已是旁人的好几倍多,小鱼本就受之有愧,这五百两,却是绝对不能要了……”

  她拼命摇头,心中后悔万分——这笑书公子如此心善,我却……这钱我怎么能要?

  江笑书哪里猜得到她心中的想法,他掰开小鱼的手,将银票放了进去,随后又牢牢将那只手合拢握住,劝道:

  “好家伙,咋就那么犟呢……这么着,刚刚我都说了,咱俩是朋友嘛,这五百两你就当跟我借的好了,有钱再还我就是。”

  小鱼十分为难,只不住摇头。

  “嘶……”江笑书挠挠脸,随后灵机一动:

  “那成,不算我借你的,算我下次听曲儿预支的费用好了。”

  “嗯?”

  “你想啊,你去了阳春馆,肯定不出十天半个月就能当上花魁,明年我回京城后,来阳春馆找你,你给我唱一曲,不收我钱就是了。阳春馆这种全天下都数一数二的地儿,要听花魁唱曲,五百两银子又哪里够?算来算去,却还是我赚了呢……”

  小鱼被他绕得有些迷糊:

  “公子赚了?”

  “当然了,不过先说好,你那时可不能仗着自己腕儿大,就敷衍我啊。”

  小鱼终于将银票收下,沉思半晌后,起身朝江笑书深深一揖。

  江笑书知道自己若不受这一礼,小鱼只怕又要多想,于是便坐直身子,受了这一礼,正准备夸耀一下自己,却发现周围再无旁人,只好对小鱼咧嘴一笑:

  “怎么样,很潇洒吧?”

  哪知小鱼根本没回应自己,反而低声道:

  “笑书公子,你是好人,请快些离开吧。”

  “什么?”江笑书有些不解,可接下来小鱼的动作,却将他吓得身子一震——

  只见小鱼轻轻取下头顶凤冠,却见其头顶盘髻,正是已嫁妇人的发饰。

  “你!”

  “我已嫁人了……”

  就算江笑书再聪明十倍,在这一刻也彻底糊涂了,心中念头闪动之际,楼下传来一声汉子的叫骂:

  “哪个王八蛋敢嫖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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