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酱盖粟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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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安静地看着秦王做决定,继续沉稳又兢兢业业地为秦王做事,才是取得一线生机的最优解。

他以为朱襄不知道,原来朱襄知道。

朱襄看着湖面,视线放空:“武安君,其实我对秦王所说的相国那一些事,都是经过了润色。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白起知道自己不应该询问,询问了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但他鬼使神差道:“你的真话是什么?”

朱襄道:“范雎心胸狭隘,利欲熏心,加害忠臣,危害秦国;秦王偏听偏信,只重亲不重贤,若不是范雎之前确实是贤相,他们就是奸臣昏君,和赵王有什么区别?”

世人都说,长平之战是赵国衰落的开始,为秦始皇奠定了统一的基础。

世人看着那篇其实是骂秦始皇的文章,说什么“奋六世之余烈”,好像秦始皇是坐在祖先的功劳上坐享其成。

其实只要翻看一下史书就知道,长平之战后赵国确实衰弱,但秦国并未抓住这个机会。反倒是赵王从此奋起,赵国再次繁荣强盛。若不是接连两代赵王都是蠢货,哪怕只出一代平庸的赵王,赵国也能恢复实力。

长平之战后,英明了一辈子的老秦王就变成了昏君。

朱襄看着老秦王和范雎肉麻的书信,心想后世一定有很多人感动他们的君臣情深。

就连不喜欢秦朝和秦国的太史公,在写到范雎因老秦王的话辞去相国之位的时候,都用酸溜溜的笔调为老秦王辩解,“老秦王只是想激励范雎,范雎自己心中有鬼,以为老秦王在敲打他,所以跑了”。

这一对君臣情真是感天动地啊。

那么这感天动地的君臣情背后呢?是被冤杀的白起,是函谷关下被斩首阬杀的二十万秦军,是已经随秦军出函谷关在三晋之地种田然后被驱逐和杀戮的普通秦国人。

长平之战后,秦王不听白起,偏信范雎,邯郸之战惨败,一直被人打到了函谷关。

白起征战一生夺得的三晋之地被三国收回,秦国再次龟缩在函谷关不敢东出,一朝回到了战国初。

如果不是因为楚国那时正好内乱,秦国还占有部分楚国的地盘。老秦王这四五十年的努力,基本就等于白干了。

长平之战后,老秦王又活了近十年。这十年,就是秦国土地不断丧失,良将名臣都逐渐变得平庸的十年。

范雎推举的两个人都降了,按照秦国法令,范雎应该担责。可老秦王却下令,朝堂不准有人提这件事,提者处死。

啊,这感天动地的君臣情啊。

朱襄又捡起一块石头,旋向湖面。

这次石头在湖面跳跃了七次,十分厉害。

“秦国和赵国没区别,都是国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国君的宠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其他人,无论出发点再正确,无论建立了多大功劳,如赵国的廉公和蔺公一样,国君说丢弃就丢弃。”朱襄看着湖面道,“区别可能只是宠的人是谁,是不是自己。”

朱襄笑了笑,道:“秦王现在就挺宠我,当宠臣的感觉真不错啊。”

白起站在朱襄身后,问道:“你对秦国也失望了吗?”

朱襄道:“我怎么会对一个我能当宠臣的国家失望呢。武安君,谢谢你今日这番话。”

“你既然心里明白,我说与不说都没什么意义。我应该感谢你在秦王面前为我求情。”白起问出自己潜藏在心底的疑惑,“你应该憎恨我,为何要帮我?”

朱襄又笑了笑,语气却有些冷漠:“我其实不在乎什么赵人秦人。非要说我在乎的,应该是身边人,和……早点天下一统,结束战乱吧。”

老秦王的昏庸,让秦国十年无所作为,再次变成东出不能。

之后的秦王虽想出函谷关,却再次被其他国家的联军打到了函谷关,据说始皇崽他爹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函谷关差点被攻破而气死了。

秦始皇在位后连年灾荒,他无可奈何,只能派兵出函谷关去抢。

正好这时候各国的国君脑子都有病,这样抢一次,抢两次,最后势如破竹,就干脆一统天下了。

所以奋六世之余烈,从制度和经验教训上出发,确实是如此。但非要深究老秦王为秦始皇留下了什么,大概就是在形势一片大好之下,突然拉胯的沉痛经历吧。

我家始皇崽,牛逼!

白起静静地低头看着继续玩砸水花的朱襄。

朱襄的意思是,自己若活着,能让秦国加速统一天下的进程吗?

朱襄继续砸水花,白起先静静地看了朱襄一会儿,又抬头看向溅起水花的湖面。

然后他没有告别,径直转身离去。

白起离开时,系统响起提示音。

白起好感度解锁,现在好感度为一,宿主是否抽奖。

朱襄丢掉手中的小石块,双臂展开,躺在了可能埋着尸骸的土地上,怔怔地看着天空。

最近秦王和白起都对他很好,看上去好感度似乎至少也该是二了,但其实两人好感度一直没解锁。

好感度系统的判定挺严苛啊,系统的描述果然只是“参考”,秦王都能亲昵地敲打他的铁脑壳了,现在好感度还没解锁呢。

好感度就算只是一,或许都比别人甜蜜蜜地相处了一辈子更真挚了。

不知道白起的好感度为什么会解锁,因为自己与他瞎叨叨了一阵自己的心声吗?

管他呢,反正我都要死了。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继续巡视和指导田地的工作。

两日后,白起做了一件事,从现实中证实了他对朱襄的好感度确实解锁了——他说动了秦王,先释放了部分赵兵。

白起释放的赵兵都是老弱病残,加起来大概有五万人。朱襄担心的过不了冬的人,几乎都在这些名单中了。

他们回到了赵国,有房屋,有自己的家人照顾,可能还能有部分抚恤金,还可能找到游医巫医,怎么想,存活率都会比待在物资不充裕的这里高多了。

哪怕他们仍旧死了,死在亲人身边,和死在长平战俘营,也是两种心情。

朱襄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给秦王和白起送了一大块卤水点的豆腐和豆腐食谱。

“谢谢秦王,谢谢武安君。”朱襄哭得像个泪人。

秦王唏嘘。看着朱襄哭成的这个模样,真是还没长大呢。

“先放回部分人,秦军的粮草压力小许多,还能给赵国增加压力。不是为了你。”白起道,“是为了秦国。”

秦王瞥了一眼白起。

白起不解释,他就信了。他怎么觉得,白起现在虽然看上去仍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心里好像有点慌呢?

等会儿就写信和先生分享这个消息。

土豆苗拔高,冬小麦的苗也冒出地面的时候,五万左右老弱病残赵兵回到了赵国。

平原君和平阳君亲自去赵国边境迎接,没有追究这些战败赵兵的责任,还给了他们不少抚恤的粮食,让他们能度过这个冬季。

现在赵国缺人种田,哪怕是老弱病残,只要扛过了这个冬季,都能为赵国种田。

五万人回到了赵国,赵国朝野震动,不少平民悄悄在家里给朱襄树了牌位。

朱襄的名声再次响彻七国。

连秦人听到了朱襄的事迹都惊讶无比。

居然能让他们的武安君放人,这个叫朱襄的人也太厉害了。

自从朱襄离开后,嬴小政就每日坐在门槛上眺望远方。哪怕读书的时候,他也要坐在门槛上。

雪担心嬴小政着凉,劝了几句劝不听之后,就给嬴小政身边放了个火盆。

“你若生病了,你舅父回来得多着急?”雪摸了摸嬴小政的额头,道,“政儿,为了你舅父,你和我也要保重身体。在他心中,没有比我和你更重要的人。就是蔺公他们也比不过。”

嬴小政鼓着腮帮子嘟嘴:“我们最重要,那舅父为何还要离开我们?”

雪蹲在嬴小政面前,道:“我们虽然最重要,其他人的重要性比不过我们,但他们人太多太多了,即使比不过我们,也比你舅父他自己的重要性大了。”

嬴小政低下头,嘴更瘪了:“不是比过了我们,是比过了舅父他自己吗?”

雪点头:“你舅父就是这样的人。”

嬴小政伸出手,扑到了舅母怀里:“舅母,舅父会回来,对不对?”

雪抱住嬴小政,蹭了蹭嬴小政的脑袋:“嗯。”

她希望良人能回来。但良人离开之前做的事,让她十分担心。

她太了解自己的良人。良人离开时,一定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雪只能希望,良人只是做准备,而不是真的会死。

雪将嬴小政抱起来时,一驾马车匆匆停到了门口。

蔺相如跌跌撞撞从马车上下来,差点摔倒。

他焦急道:“快!赶紧上来!”

雪不明所以,但蔺相如都这么说了,她还是抱着嬴小政上了马车。

蔺相如对驾车的蔺贽道:“回府……不,去廉颇府上!赶紧去找廉颇!”

蔺贽挥动马鞭,朝着廉颇府上赶去。

马车行驶了一半,他们就正好遇到了骑马的廉颇。

廉颇带了一队私兵,居然也是来朱襄家接雪和嬴小政。

“赶快!”廉颇神情严肃道。

在廉颇私兵的护送下,马车驶入了廉颇的府邸,然后换了一辆马车,朝着廉颇的封地驶去。

廉颇虽然被免职了,但赵惠文王给他的封地,赵王并没有收回。

廉颇是嬴姓廉氏,若追溯过往,可能几百年前和嬴姓赵氏的赵王也是一家。所以廉氏早早就有了封地,封地经营得如同独立的城池。廉颇养的私兵,大多都在封地中。

雪抱着嬴小政,惶惶不安。

她自朱襄投入蔺相如门中后,第一次离开邯郸。

嬴小政紧紧抱着舅母的脖子,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随着身体和头脑的增长,嬴小政终于消化了部分梦境的馈赠,他比普通小孩成熟聪慧许多。

见到蔺翁和廉翁紧张的模样,他心中有了猜测。

只是舅母已经够惶恐不安了,嬴小政没有把自己的推测说出来,让舅母更加不安。

“好了,在我的封地,我就不信赵王敢硬闯。”回到了封地,廉颇松了一口气。

蔺相如咳着嗽,冷静道:“赵王应该不会做什么。现在朱襄声望极高,他也不能以他的名义做什么。所以一定是平原君和平阳君为他分忧。”

廉颇嗤笑道:“也可能是楼氏为他分忧。楼氏虽已经不是赵国宗室,待遇和赵国宗室差不多,赵王要做赵国宗室不好出手的事,都是由他们做。”

国君最防备的是自己的族人,最信任的也是自己的族人。楼氏算半个赵国宗室,是赵王处理阴暗事的刀。

雪抱紧嬴小政,身体微微颤抖:“发生何事了?难道良人……”

廉颇笑道:“你良人好着呢。他真的说动了白起,让白起放回了五万赵人。听被放回的赵人说,朱襄正带着剩余的赵人为秦国种土豆。若土豆能丰收,其余的赵人也能回来。”

雪惊喜道:“真的?那良人也能回来了?”

蔺相如本想隐瞒,但雪如此聪慧,已经猜到此事和朱襄有关,他想瞒也瞒不住,可能会让雪更加害怕。

他叹了口气,道:“朱襄如此受秦人看重,可能降卒会被放回,秦王不一定乐意将朱襄也放回赵国。”

雪的身体剧烈一颤,道:“那……那良人要去秦国,不回来了?”

嬴小政抱着舅母的脖子,猛地转头:“我不信!舅父不会丢下我和舅母!”

蔺相如安抚道:“朱襄自然不愿意去秦国,但若秦王将朱襄绑回秦国,朱襄又能奈何?”

嬴小政想起自己曾祖父的名声,小嘴一撇,金豆子就滚了出来:“曾祖父、曾祖父就不想,如果舅父不回来,我和舅母会面临什么吗?”

廉颇冷哼:“你那曾祖父,难道会考虑这个?”

嬴小政将小脸埋在舅母的颈窝中。

嗯,是的,无论是曾祖父、祖父还是父亲,当然都不会考虑自己。

他们都不会。

蔺相如叹了一声气,道:“赵王身边的人一定会对赵王进言,扣押你们,威胁朱襄,让朱襄不为秦国效力。”

廉颇看着默默垂泪的雪和哭得身体一缩一缩的嬴小政,安慰道:“放心,朱襄聪慧,他一定能想到办法回赵国。你们在我这里暂时住着,等朱襄回来就没事了。”

蔺相如道:“如果朱襄真的被秦王绑去了秦国,秦王一定会派人来赵国,威逼赵王送回质子。到时你们也能一家团聚,别担心。”

廉颇看向蔺相如。

蔺相如的表情十分坚决。

廉颇摸了摸鼻子,笑道:“对。放心,听说赵括那竖子战死,赵王总该知道依靠我了。我也会上书赵王,让赵王放你们回秦国。如果朱襄已经回不来,扣住你们只能引起朱襄仇恨,让朱襄对秦国更加死心塌地。”

雪流着泪,仍旧将嬴小政紧紧抱在怀里,对蔺相如和廉颇艰难地深深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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