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零章 骂人与被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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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世无双第二七零章骂人与被骂本想着到了寺里随便找个和尚问问空相在哪里,不料两道眉毛几乎要垂到嘴角的空法神僧早就等在路边,领着憋了一肚子话有些沉默寡言的少年,走到一间不起眼的静室跟前推门而入,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壶泡好的新茶和两只茶碗摆在桌上,旁边横放着一轴画卷。

  陈无双不自觉嗤笑一声,辞去国师之位的空相反倒架子更大了一些,竟然对他避而不见,长眉老僧引着他进了门在蒲团上盘腿坐下,和蔼解释道:“施主莫怪,空相师兄不见你,是情非得已,有些事见了施主不忍不说,可现在说又不是时候,只好出此下策,托老僧拣着能说的略作交代。”

  焦骨牡丹倚在腿边,少年不置可否地笑了声,“空相神僧早知道我会来找他?”

  老和尚斟满两杯茶水,一杯推到陈无双面前,热气袅袅,点头道:“是。此处静室仅有老僧与施主二人,并无佛像供奉,老僧就索性直言不讳了。当年仲平施主救你回了司天监,空相师兄第一次出手想要治好你双眼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世,只不过那时黑铁山崖隐藏得极深,摸不清其来历底细和实力深浅,为保住你性命安全,无奈之下才对施主有所隐瞒,本来这些事情是想着让你越晚知道越好,可如今大周南忧北患,苏昆仑下山、花扶疏现身,再瞒是决计瞒不住了。”

  陈无双默然不语,这些话空法不说,他也能猜到其中缘由。

  “儒释道三教虽然教义不同,总归都是劝人向善劝人行善,儒家圣贤说人不知而不愠,用在这里也并无不可。空相师兄想让施主知道,白马禅寺闭山锁寺不是想在乱世之中独善其身,更不是对芸芸众生坐视不理,而是还没到出手的时候,小不忍则乱大谋,施主以后会慢慢明白,即便你因此对敝寺上下心怀怨怼,这阖寺万余名佛家弟子也只好唾面自干。”

  空法微低着头,不去看陈无双的表情,也不打算给这少年插嘴的机会,紧接着又道:“王朝兴衰本就是天道循环,一千三百余年前,白马禅寺宁可犯杀戒也要相助太祖李向扫清障碍,换十四州盛世太平,如今也愿意再替施主背负生灵涂炭的罪孽,替天下人还逢春公一个回报,这便是空相师兄跟你说过的,要赠你一场天大的机缘。唯一的愧疚,是空相师兄不能考虑施主愿不愿意接受这场机缘了。”

  少年苦笑道:“这么说,不管我愿不愿意,空相和尚都准备把白马禅寺认为的机缘,强加在我头上?”陈无双从来都是聪明绝顶且悟性极高的人,现在陈伯庸坚守北境、陈仲平坐镇南疆,司天监还可以说是站在大周皇家的立场上,但邋遢老头常半仙的种种所为却都是只为了陈无双一人,甚至早在多年前就在谋划十四件异宝,连康乐侯许家都算计了进去。

  看来白马禅寺的意思竟然跟常半仙更为相近,都是要为陈无双一步一步铺路,从空相神僧辞去大周位高权重的国师来看,这条路究竟通向哪里已然算是昭然若揭,说实话,少年心里既没有期冀惊喜也没有厌恶反感,连惊讶的情绪都生不出来,这种平静不是修到高深处心境如古井不波,而更像是一池子沉寂死水被寒冷天气冰封,看不透深浅也兴不起波澜。

  老和尚叹息着点头称是,语气和眼神都有些歉意,拿起那轴画卷道:“这幅画,就是施主在越秀剑阁曾经见过一次的江山社稷图,白马禅寺出手的契机就与此物有关,说是为了天下也对,说是为了施主也对,终究要做的事情都一样。”

  陈无双低下头,没有去接那幅画,默然良久才低声道:“老和尚,我想找空相神僧不是为了问这些有的别的,而是心里有困惑,都说佛法最能渡人出苦海,想着请他指点几句。”

  空法心里重重一叹,放下画轴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白马禅寺香火鼎盛,不远千里万里来这里上香的人中有贵不可言的皇家贵胄,也有衣不蔽体的流浪乞丐,大雄宝殿终年不闭殿门就是有彰显佛前众生平等的意思,但是看似虔诚来进香参拜的信众都是心有所求,求出身、求功名、求子孙满堂、求家财万贯,这些人并不是对佛祖心诚,而是对自己心里的欲望心诚。

  佛法是能渡人出苦海不假,可惜晨钟暮鼓叫不醒装睡的人。

  少年喃喃道:“既然空相神僧不愿见我,就请老和尚你教我,我该姓花,还是该姓陈。”他是花家血脉不容置疑,花扶疏见他第一面就心有所感,所以才把只做家传的天香剑诀倾囊相授,而且陈仲平信上说得明白,就是从被大火烧成废墟的百花山庄地窖里找到的他,花红晚至死都把他牢牢护在怀里。

  但他之前所有的记忆都好像被那一场大火烧的干干净净,能记得的都是自己自幼心性跳脱举止顽劣,仗着司天监和镇国公那身蟒袍,十年来不知在京都里做过多少荒唐事,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能活到这么大全凭陈家悉心呵护,在流香江上受了委屈,都有十一品境界的陈仲平提着剑去替他出气,所以陈无双才一直不想去查自己的身世,甚至在有所猜测之后避而不谈,怕的就是一旦得知了这些尘封十年之久的真相,心里想要报答陈家恩情的决定就会动摇。

  一边是仇深似海,一边是沉重如山,不恨此身非我有,只恨生逢乱世难以抉择,司天监的嫡传弟子只有一个,花家这一代的血脉只有一个,陈无双也只有一个,去找黑铁山崖报仇就顾不上接任观星楼主;穿上那身陈伯庸留下的蟒袍,就得为司天监尽心竭力。

  世上的事太难了。

  少年总算体会到,沈辞云在得知彩衣出身黑铁山崖时的那种矛盾感,拔剑四顾心茫然,不知何处是前路。可是沈辞云毕竟有疼他爱他的师娘能支持他的选择,而陈仲平看似浑不在意的说陈家上下没有人会怨他怪他,却让陈无双心里更加沉重,一种颓然无力的失落感挥之不去。

  老和尚念了一辈子佛经,从一境念到五境十品修为,此时想要借经文里的典故开导他并不难,却没有故作高深地引经据典循循善诱,而是感同身受地悲切道:“无双,佛经是死的,载不动世人之苦,要出苦海唯有自渡。你是剑修,仲平施主说得没错,要学便学昆仑苏慕仙,心之所向便是剑之所往,只要所行之事无愧于心,就无所谓是非对错。姓花姓陈,你不都还是你?”

  陈无双浑身一震,喃喃重复道:“姓花姓陈,的确我都是我。”

  老和尚缓缓举杯喝了口茶,“有白马禅寺在,鹿山是佛门净地,没了鹿山,天下间但凡有僧人行踪处,便是佛门净地。百花山庄跟镇国公府,只要你在,就没有任何区别。你不只是你,是花家也是陈家的希望所在。老僧送你一叶扁舟,渡不渡的出所谓苦海,在你而不在船。”

  这些话初听着浅显,一动念头却觉得高深莫测,再仔细去想,又觉得还是浅显。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双眼看不见,心中自有青山不动、绿水潺潺,佛家的道理简单就简单在回头再看时。

  喝尽杯中茶水再续上,陈无双似乎轻松了许多,“我不准备立即回京。”

  空法见他主动开口换了话题,脸上浮现笑意道:“空相师兄也是这个意思,既然施主这么说,想来是已经看透了陛下的心思,天子不为外忧内患着急,就让他再等等也无妨,就是苦了镇国公爷。”

  听他提及高坐龙椅的景祯皇帝,陈无双忽然想起岳阳楼外一战之后,太医令楚鹤卿屈尊驾着马车时所说的那番话,似笑非笑道:“老和尚,一事不烦二主,再教教我,要是天下读书人都骂我,我该如何自处?”

  或许是静室里没有佛像的缘故,空法神僧竟然笑得有些轻佻,捻着右边长眉道:“要是说得冠冕堂皇些,老僧就宽慰你一句,不招人妒是庸才。若是你想听点有用的,那也不用老僧教你,佛家弟子不惧人骂,靠的是修佛修出来的平和心境,诸法空相,世人谤我毁我只当寻常魔障等闲视之。至于你嘛,要是不能厚着脸皮把漫天骂声当做蝲蝲蛄叫,就索性骂回去就是,这是仲平施主的拿手本事,听法善说,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何必烦恼?”

  陈无双愕然一怔,随后伸手指着对面佛法精湛的四大神僧之一捧腹大笑,“老和尚,你是如何做到佛前佛后判若两人的?”

  空法不以为忤地摇摇头,有些无奈道:“老僧心中有佛常坐,佛前佛后都是空法,不过人前人后还是得为了白马禅寺的威严,端一端五境高人、四大神僧的架子。其实选在这处静室与施主交谈,也是怕万一你使性子骂街,老僧打你也不是、骂你也不是,在一众弟子面前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有失脸面。”

  少年讶然,“不是说诸法空相,唾面自干?怎么又在乎起来脸面了?”

  老和尚笑呵呵道:“受了天下人的香火,自然要在香客信众面前唾面自干。老僧跟白马禅寺可从来没受过你半点好处,称呼一句施主已经够意思了,你还想得寸进尺不成?喝完这碗茶,天大地大,你该去哪就去哪,空相师兄会在合适时机出手助你,日后莫要再当着和尚的面辱骂佛祖了,否则积堰山那尊毁于苏昆仑剑气的降龙罗汉法像,老僧可就要算在你头上。”

  陈无双一口喝尽杯中茶水,转身就走,走到门外突然顿住,回身郑重躬身施礼,而后焦骨牡丹呛啷出鞘,一道青色剑光从寺中腾起,望岳阳城方向而去。

  空法神僧并未起身相送,安之若素受了一礼,良久才嘿笑道:“去祸祸许家的糊涂蛋,总比在白马禅寺闹腾地不得清净好。要出苦海,就得在苦海里多呛几口水,不然你以后若是觉得佛祖随口可骂,不正遂了鹰潭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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