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品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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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浩奕独自一人赶路,不到二十年纪,体力健壮,又乘良驹,日夜兼程,不消两日已入江西地界。途径吉安府武功山一带,这武功山原叫做武公山,传说晋时有武氏道士来此修炼,后来得道成仙,是以武公为名,后来陈朝征南大将军欧阳頠于此得武仙人托梦授艺,遂平侯景之乱,陈武帝感念山中神灵,特令赐名,改武公为武功,为后世沿用至今。

武功山自古乃道教圣地,史载东晋方士葛洪曾于此开炉炼丹,诸浩奕心知自己家传内功心法“周天功”便是源出葛洪所著《抱朴子》。他心中敬畏,是以下马而行,步至山半,他学武之人,耳聪目明,远远便望见庙宇林立,大门上悬一足半人高的巨匾,上书三字“葛仙观”,笔走龙蛇,苍劲有力,再看右下署名,原来是南宋大英雄文天祥亲提,又见来往香客,络绎不绝。诸浩奕心中感叹,只可惜父亲不在,自己又要事在身,无暇瞻仰古迹。但便途经山中,目之所及,尽皆松柏翠绿,峦石奇峻,偶见道旁山涧,以手舀一捧泉水,入口清冽,清甜无比。

下了山来,诸浩奕随身干粮已尽,陡见炊烟袅袅,又闻香气扑鼻,只感饥肠辘辘,快步循去,见到几副露天的桌椅,原来是一农家酒肆。栓好了马,诸浩奕两步抢上,随便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对着长凳便一屁股坐下,叫道:“店家,可有什么吃的?”一旁肩上搭着块粗布方巾的小二走上道:“这位少侠听口音不是本地人罢?小店一点粗茶淡饭,还望少侠不嫌。”他乡音浓重,即便语速慢条斯理,加上连说带比,诸浩奕努力理解,才懂个大概,忙道:“是,小弟来自福建,店家这般热情,小弟受宠若惊。”那小二憨憨一笑,回头大声吆喝了几句,这次诸浩奕可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了。

过得片刻,那小二端上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炒粉和一壶酒。那米粉佐以芽菜、鸡蛋、牛肉丝,菜色皆是寻常不过,但一经爆炒,香气扑鼻而来,诸浩奕食指大动,狼吞虎咽,转瞬盘已见底。小二在一旁看他,笑吟吟地斟上一杯酒,诸浩奕起身示谢,接过一看,酒液清亮透明。他饮了一口,原来是米酒,入口绵柔,回味甘香,不禁面露微笑,大拇指一翘,赞道:“好酒!”

这时边上发出一阵哄笑,诸浩奕先前肚饿并无注意,此时看去,只见那桌上摆着两大坛酒,几斤厚切的酱牛肉,围坐几人身着轻甲,竟是军士打扮。他们口中说着本地方言,自己自是一头雾水,但看他们神情轻蔑,小二脸上又隐有忧色,想来不能是什么好话,多半是嘲笑自己这外来之人。他站起身来,对那桌抱一抱拳,朗声道:“几位军爷,在下行经此地,初来乍到,不知这是什么好酒,还望军爷示下。”那几个军人相顾而视,再次爆发一阵大笑,嘴里又是叽哩哇啦说个不停,这次诸浩奕仔细分辨之下,却是听清了几个字,什么“闽人”之类,果然是嘲笑自己。

那小二忙抢过话头道:“少侠,这是我们吉安特产的堆花酒。这名字还是当年文天祥文大人所赐,以此酒酒花堆起,香气层叠之意。不过小店自酿的这酒,的确是稀松平常,也没什么好,几位军爷是取笑这个来着。”

诸浩奕气量不小,对他人的嘲笑自也不会放在心上。他心思细,也知晓小二也是好意圆场,本来做个小本生意不易,这些军官又岂是他寻常店家得罪的起?于是哈哈大笑,再次赞道:“原来如此,当真是好酒,好名字!”微微一笑,坐下饮酒,浑不在意。那几个军人见他竟然对自己几人的嘲弄熟似无睹,只道他是怂包无用,于是更加指指点点,嬉笑不绝。

这时路边行来一衣衫褴褛的小乞儿,跛着条腿,歪嘴斜眼,满脸土灰。只见他拖着跛腿,挪近几个军官那桌,道:“几位爷台,赏口饭吃吧。”诸浩奕微微惊讶,一是这乞儿听着既非本地人,也非福建一带人士,鼻音不重,倒似是北方口音,二是此般面目可憎的小乞丐,说起话来吐字清晰,语音清亮,便如珠落玉盘,甚是动听。

须知战场之上动手,皆是性命相搏,行伍中人自然都是相信“讨个好彩”的说法,是以即便平日出行做事,也是忌讳甚多。此时几人用饭之间,竟然遇到小丐行乞,实是大大不吉。那一行中有一个军人脾气急躁,猛地起身,抽出马鞭,抬手就朝着那乞儿当头打去,诸浩奕即便意欲相救,然而本就隔了两张桌子,再又如何能料得到这军人竟然立时暴起,便要动手?眼见那小乞儿就是筋断骨折之祸,只听他大叫一声:“啊哟!”双手抱头,身子一个趔趄,躲过了这一鞭,嘴里嘟囔着:“不给便不给,打人做什么?”那个军人见他形态狼狈,甚是可笑,倒也不追打,收起鞭子坐下,和同伴一道哄笑一阵,继续喝酒。

诸浩奕心里这一惊可不小,他先前看的清楚,这乞儿看似行动笨拙,这一躲实则蕴含了颇为玄妙的高明身法,只是不知这分明身负上乘武功的少年怎会再此扮做一跛腿乞儿。他对这几个军人也存消遣之意,心下稍做合计,口中叫道:“这位丐兄,何不来与小弟共饮一杯?”

那些军人一听,更是哈哈大笑,一张桌子拍得啪啪直响。诸浩奕只是微笑,视而不见。那乞儿走近,对面坐下,诸浩奕暗自讶异,这乞儿身上非但不臭,竟有一股淡淡花香,他也不多问,笑道:“这位兄台听着也不是本地人士,有言是‘远来是客’,小弟虽来自福建,却是先丐兄一步来此,于是借花献佛,以这堆花美酒邀丐兄共品之。”那乞儿斜咧着嘴,吃吃地笑道:“好的堆花酒确是宴请上品,然我看你这壶酒的成色,只怕还不够格。”小二在旁听了不禁心里有气,寻思:“这位少侠好意请你共饮,你这小乞儿还嫌弃我家酒不好么?”

诸浩奕已知他来历必然不小,倒不疑他是胡吹大气,抱拳道:“原来兄台于酒道还有造诣,小弟倒要请教。”那乞儿缓缓道:“这堆花酒嘛,是精选大米,采山泉水,以老窖发酵而酿,堆花堆花,顾名思义,酒花堆,香气叠,以饮时堆起九道酒花为最佳,这乡间野酿,泉水尚可,米质不足,老窖再次,最多不过三道酒花罢。”诸浩奕瞥见小二脸上变色,知他所言不假,又见那乞儿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玉酒壶,两只翠玉酒杯,玉质温润,构造精巧,单这酒具已是不凡,只听他道:“堆花酒之品,当以吉安府庐陵县醉翁酒家为最上,那儿不仅老窖很好,加之选以当季优质大米,是以此酒颇有宋人遗风。”

他一面说,一面已将两个玉杯斟满,只见他手法甚是熟稔,壶口流出的酒液连成一线,透亮如翡翠,在杯中溅起酒花,不多不少,正好是九朵,香气随涟漪泛起,只一闻就叫人心旷神怡。诸浩奕不禁拍手大叫:“好酒!好酒!”那乞儿伸手示意,诸浩奕也不矫情,仰脖饮尽,只觉满口甜香,浓厚馥郁,他原已觉得这店家的堆花酒甚为醇美,此刻相较之下,确是远远不如了。

那乞儿看他一副陶醉的神色,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他迅速捂嘴,又恢复了那歪嘴斜眼的怪相,但这一瞬的表情诸浩奕已然全看在眼里,想到先前发现他身上的淡淡香气,诸浩奕登时确定这乞儿原来是一漂亮之极的女子所扮。其实他自己娘亲,师姐董酉都堪称不可多得的美女,然而比起那乞儿先前春花初绽般的一笑,却实在黯然失色,诸浩奕不禁看得呆了,心下大奇,实在不知这美貌绝伦的姑娘,又身怀绝技,为何却扮做这等邋遢乞丐?那乞儿却只道他是沉醉于自己的美酒,两人各有所思,一时无话。

就在这当儿,那先前出手打人的暴躁军人闻着酒香,走近道:“小乞儿倒是在哪偷得好酒,快献给老子们哥几个尝尝,免了你这盗窃财物之罪。”诸浩奕见他话语粗鲁,神态醺醺,张口便是一阵刺鼻酒气,饶是他性子随便,也不免皱了皱眉头,大声道:“这位军爷,你如何无端端便给我这丐兄安上这‘盗窃财物’的罪名来?”那小二也在旁讪讪道:“少侠,这小丐怕是吃饭的银两都没有,身上却有这等好酒,那不是偷,却又是何来?”

诸浩奕知他先前被这小丐批评自家酿酒不佳,心里记恨不过,况且这小二不通武功,眼力平常,那看得出这乞儿的不凡之处?故而疑之为盗,确也合情合理。他冷哼一声,道:“毕竟无凭无据,安能定罪?”那军人暴脾气又上来,大喝道:“闽地贱民,恁地啰嗦不休?军爷的话便是道理,军爷这叫做‘人赃并获’,你看好来!”只见他左手对着那乞儿一指,道:“这便是人!”右手探向腰间,挥起一鞭便打响桌上那白玉酒壶,道:“这便是赃!”

那军人只觉眼前一花,鞭子抽在桌上,却不见了酒壶,只见诸浩奕左手持着酒壶,笑道:“军爷喝醉啦,会动的乞儿打不着,不会动的酒壶也打不着。”原来诸浩奕适才在这马鞭落下的须臾之间,已将酒壶抢在手中,这一下子当真是手法神妙,快捷之极,那小乞儿看得不住拍手,吃吃傻笑。小二也不禁就要喝起彩来,但他看到那军人含怒的神色,只是收口不敢出声。

那军人冷声道:“原来小贼手里有些玩意,军爷奉劝你这外来小民,军爷的事还是莫要多管的好。”他话中威胁之意甚浓,诸浩奕却只微笑道:“在下遵纪守法,可偏偏就好这管闲事。”那军人脾气火爆,平日仗着官家身份,作威作福,寻常百姓怎敢有半句怨言?自是无往不利,此刻却接连遭到顶撞,对方还是一胡子也没几根的外乡少年,心头怒火上涌,一拳便向诸浩奕面门捣去。

他怒极出手,这突如其来的一拳,看着倒也虎虎生风。诸浩奕心下却暗自摇头,赣南远离战火,这军人显然又沉溺酒色,脚步虚浮,膂力疲弱,怕便连稍壮健的庄稼汉子都是不及。那小二见他非但并不起身,连看也不去看那军人一眼,眼见便要被一拳重击在脸上,大惊失色·,刚欲出口提醒,只见诸浩奕头颅微动,轻巧巧便避开了这一拳。

那军人一拳落空,已然无处收力,索性带着整个身子向诸浩奕压去,只见诸浩奕左手一抬,在他臂弯处轻轻一捏,自己这连人带甲足有二百来斤的去势竟然戛然止住,又见他手臂轻轻一送,自己的身体不自觉便向后倒去,这一来他酒也醒了大半,赶忙使劲运力双脚,接连踉跄几步,仍是立定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溅起大蓬土灰,一时竟站不起身。又见到诸浩奕和那乞儿脸上挂着的微笑,更是满脸涨的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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