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1(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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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味经书院,老朝奉又得知了另外一个令他惶恐不安的消息:许一城曾经在这里买了三个趣÷阁记本,里面用加密的文字记录了探险的全过程。

如果这些趣÷阁记被人解密,老朝奉行踪仍会暴露。

他回到北平略作打听,发现三本趣÷阁记被当成佛头案的证物,遂化名姊小路永德,把趣÷阁记全部取走。

许一城很快被宣判死刑。

没有了后顾之忧的老朝奉,决定投靠日本人,而投靠的资本,正是手里的三本趣÷阁记和关于佛头的真相。

木户有三教授收下了三本趣÷阁记,却不承认佛头是假的——这可以理解,日本人最要面子,佛头是已经公开宣扬的成功,不可能再做澄清。

于是这件事被压了下来,当事人均三缄其口。

木户有三从此再不愿提及佛头之事。

而老朝奉借着木户教授这根线,搭上了“支那风土会”。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与“支那风土会”密切合作,按照《支那骨董账》的指导,一边在五脉积蓄力量,一边把许多中国文物偷偷运往日本。

因为这事做得隐秘,没多少人知道。

后来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老朝奉凭着机智,没有让任何人觉察到他与日本人有染。

建国以后,文物市场极度萎缩,他跟随着五脉蛰伏起来,并不动声色地吸引了五脉中一些不甘寂寞的年轻人。

到了“文革”期间,一次偶尔的机会,老朝奉才惊恐地发现,木户教授居然把其中两本趣÷阁记送还给了许氏后人。

这两本趣÷阁记如同定时炸弹一般,随时可能解密,毁掉老朝奉的声望和地位。

老朝奉别无选择,只能派出沈君,去毁掉许和平。

沈君成功地拿走了其中的一本,而另外一本却一直没有找到……

这一段长长的故事讲完,我的耳朵都听得有些滚烫。

我对故事的真实性并不怀疑,许多细节都可以对应上。

老朝奉相当坦承,丝毫不掩饰自己在这故事里的胆怯、卑劣以及利欲熏心,大大咧咧地承认了自己的全部图谋。

1931年的真相,就是他陷害许一城的过程。

“也就是说,我爷爷是为了保守佛头赝品的秘密,才选择了牺牲?”

我的手剧烈地颤抖,几乎握不住大哥大。

几十年的谜团,终于要呼之欲出。

“对,他真是个蠢材,用三代人的幸福去掩盖一个并不高明的谎言。”

老朝奉毫不留情地进行了批判。

我二话没说,直接挂掉大哥大,然后一个人在屋内嚎啕大哭起来。

这既是悲愤之泪,又是喜悦之泪。

一种喜悦充盈在我的胸膛,我爷爷不是汉奸,他从来都不是。

一直郁结在我心头的阴霾,此时已经全部散去。

我爷爷和许家历代祖先一样,忠诚地执行着许衡的遗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守护着誓言,至死不渝。

我把整个身子蜷缩在沙发上,心情突然变得轻松,然后再度沉重。

一个尘封多年的历史真相终于被揭破,但这样一来,我的责任更加艰巨了。

1931年许一城完成了他的责任;“文革”期间我父亲完成了他的责任,现在听完老朝奉这一段自白,这份责任转移到了我的肩头。

真相已然揭破,但宿命仍未终结。

讽刺的是,我获取真相的代价,却是与这段真相的背叛者合作。

我望着冥冥中的父亲与祖父,希望他们能够给我以启示,可是却没有回应。

不知为何,刘一鸣在晚宴上送给我的那句话,突然跳入脑海:“鉴古易,鉴人难。”

老朝奉之于许一城,沈君之于许和平,药不然之于我,岂不正是如此?

大哥大的铃声再度响起,我拿起电话,老朝奉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哭够了?”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无比坦承地把许一城的故事告诉我,我应该对他心存感激,可他也是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是我们许家贯穿三代的仇人。

老朝奉道:“我能理解小许你的心情。

这么多年来,我难得把这个故事完整地讲给别人听。

我年纪已经不小,能这么回首往事的机会,已经不多啦。”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许沧桑,几许感慨。

“你不怕我知道以后,跑出去揭穿你吗?”

我反问道。

“事隔这么多年,已不可能被证实,没人会信你的。”

老朝奉轻松地回答,表示一切都在他计算之内。

“你为什么要跟‘支那风土会’合作盗卖文物?

就因为许一城要把你赶出五脉?”

“呵呵,年轻人,你太小看我了。

不错,我恨许一城,可我恨的不是把我赶出五脉,而是他那种泥古不化的态度。

你知道我在陪同木户教授考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吗?”

老朝奉的声音忽然变得激动起来,似乎我的问题触及到了他的痛处。

“什么?”

我问。

“我们在进入陕西境内以后,亲眼目睹一座坟墓被掘开。

周围的乡民一涌而上,疯狂地从那座坟墓里抢劫明器。

那是一座晋代贵族的古墓,里面不光有大量的玉器陶器,还有许多帛书、竹简和珍贵的墓葬遗骸。

可那些愚昧的村民只认金银玉陶,却把更有价值的丝绢书简踏在脚下。

我当时很心痛,里面任何一件东西拿出来,都有可能改写中国的历史,可它们就在我的眼前被践踏成碎片。

当抢劫结束以后,整个墓葬已经被搬运一空。

木户教授在这里停留了三天,用毛刷和小铲一点点把残片搜集到一起,拼回原状,并花了大钱将其中的内容用电报拍回日本。

日本人对文化与古物的态度,远远胜过我们中国人。”

“你这是在为自己的汉奸行为找借口。”

“荒谬!古董本是死物,放在土里度过千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中国人根本不珍惜自己的东西。

你看看长城,在中国人手里被毁得乱七八糟;你再看看圆明园里那些被抢走的东西,在大英博物馆里不是放得好好的?

你再看看日本保存的那些中国古籍,连中国自己都没有了,都要从日本去抄。

与其为了一个爱国的虚名而让宝物蒙尘,不如让文物落入识货人的手中!不错,我是往日本运送了许多文物,但这些文物如今都完好无损地保存着,而那些留在中国的呢?

在战乱中被毁去多少,在‘文革’中又被毁去多少?

你觉得我是在毁它们,还是在救它们?”

老朝奉的声音略显激动,似乎对我的评语非常委屈,对此我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我现在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这是因仇恨而生的冷静,也是因责任而生的冷静。

老朝奉发了一通议论,似乎也舒服了不少。

他换了个口吻:“行啦,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应该朝前看。

邓小平同志不是说了么?

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

“可是你并没有收敛。

姬云浮告诉我,现在古董界有一股暗流,似乎与‘支那风土会’仍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想必那就是你的杰作吧?”

“你连这个都查出来啦?

不简单。

不错!改革开放以后,文物市场复苏,我跟日本‘支那风土会’的老熟人取得了联系,以他们的财力支持,继续完成《支那骨董账》未完成的事情。”

我握着电话,一时无语。

“好了,现在到你履行你的诺言了。”

老朝奉催促道。

看在他那么坦承的份上,我也痛快地把木户趣÷阁记的内容说了出来。

这里面涉及到许多古文常识以及引用书目,老朝奉一听便知,这是不可能做假的。

我讲完以后,老朝奉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许一城的坚持,居然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家族诺言?

这可太让人失望了。”

“你这种人,大概是无法理解我爷爷的原则。”

我反唇相讥。

“哼,许一城还自诩绝不造假呢,到头来,不也弄了个假佛头来骗日本人么?

所以别跟我谈什么原则。”

老朝奉在电话那边撇了撇嘴,“只有这点内容?”

“是的,只有这些。”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开始自言自语:“第一本趣÷阁记是素鼎录,讲的是许家的古董鉴别法;第二本趣÷阁记是佛头考据,讲的是玉佛头的前世今生;看来,第三本趣÷阁记里,记录的才是许一城在1931年的真实历程。

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他那个人,我到现在也摸不透……”

“所以你才拼命想把三本趣÷阁记的内容都搞清楚?”

“当然啦,我不知道哪一本里他写了我的坏话,万一泄露出去,总是不好的。

可恨那个木户有三,我好心送趣÷阁记过去,指望他能破译,结果他却束之高阁,不还给我,否则哪儿还用费这么多手脚。”

“如果老戚头在,也许就能解开这个谜——可惜药不然把他杀死了。”

我讽刺道。

“好了,这些陈年旧事就说到这里。”

老朝奉痛快地转移了话题,“你还答应帮我做一件事,不会反悔吧?”

“到底是什么事?”

老朝奉道:“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木户加奈已经说动了东北亚研究会,即将把佛头运抵北京。

届时会有一个佛头新闻发布会,各级领导都要出席。

而你要做的,就是在这次鉴定会之前去告诉刘局,这个佛头是真的。”

我闻言一愣。

如果老朝奉关于1931年真相没说谎,那么木户家的这个佛头,其实是许一城伪造的赝品。

他如今让我去指认为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发布会一定会请许多专家,刘局怎么会听我的?”

我谨慎地问。

“可除了你,谁又是许家后人呢?

谁又有《素鼎录》呢?

谁又对31年佛头案有那么深切的了解呢?

刘局既然把你牵扯到这件事里,对你必然信任。

你的鉴定,一定会被他当作成最终的鉴定。”

我握着电话,大概明白了老朝奉的如意算盘。

佛头归还是刘局与刘一鸣一力操持,如果我坚持是真品,他们就会依照原定计划召开新闻发布会,将此事公开。

而在这时,老朝奉站出来指出佛头是赝品,那么上级必然会为之震怒,刘局和刘一鸣的位子绝对不保。

以老朝奉在暗处的实力,便可轻易夺取中华鉴古研究会的大权。

一想到这里,我冷汗涔涔。

届时以研究会的底蕴和人脉,加上老朝奉这么多年苦心构建的文物网络,做起赝品和盗卖生意来,绝对是如虎添翼。

而我,将是扳倒刘一鸣和刘局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刘局和刘一鸣,一个小东西,一个老东西,本想借着佛头归还之事打击我的势力。

他们死也想不到,他们最倚重的一枚棋子,如今却被我捏在手里。”

我一听,顿时无语。

原来这一切早有预谋。

刘局那么积极地把我引入局中,张罗着什么五脉聚首,原来是存了打击老朝奉势力的心思。

而这老朝奉一面清除着和自己有关的黑历史,一面不动声色地酝酿反击,手段也强得惊人。

我这可怜的凡人一心为洗清祖父名誉,到头来却只是这两拨神仙手里的法宝罢了。

如果我顺从了老朝奉的计划,五脉将遭受毁灭性的打击,我祖父许一城的忍辱负重,将付之东流;父亲许和平遭受的冤屈,也将永远无处伸张。

可是,我能拒绝吗?

我没法说不。

一个“不”字出口,黄烟烟和付贵都将性命不保。

老朝奉就是算准了我重情义这个软肋,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把所有的阴谋都告诉我——这已经不算是阴谋,而是阳谋。

“我得考虑一下。”

我努力调整着呼吸。

“我知道这不容易。

给你一天时间,不能再多了。

具体的安排,你可以跟药不然说。”

老朝奉的语气不容商量,他说完这一句,立刻把电话给挂掉了。

药不然似乎有心灵感应似的,电话挂掉的一瞬间,他推门从外面进来:“谈完了?”

“谈完了。”

“顺利么?”

“我看不见得。”

药不然咧开嘴笑了:“大许你还真是个犟嘴鸭子,都答应老朝奉了,还摆出这番不情愿的脸色。”

他看我脸色很不好,也没过多刺激,把大哥大拿起在手里:“你今天就待在这房间吧,需要什么,用这个房间通话器告诉我。

这屋子里没电话,你也甭想跟外头联系——不过大许你是聪明人,知道逃走或者跟别人多嘴的结果。”

我端坐在沙发上,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选择跟着老朝奉?

作为药家嫡长孙,你的前途应该足够美好了。”

药不然发出一声嗤笑:“美好?

从他们禁止让我加入摇滚乐队开始,我就知道,从那里根本得不到我想要的。”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黯然,旋即又隐藏起来。

我想到我们离开药家前的那场谈话,不知道是他的真情流露,还是经过计算的演技——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之间已经被姬云浮等三个牺牲者结成了死结,我知道这点,他也知道。

“别管别人了,好好想想自己吧。”

药不然哈哈一笑,推门离开,把我一个人剩在屋子里,像是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

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拼命思考。

我只有一天时间。

我必须在这段时间里,想出一个办法。

现在我们的信息完全不对等,老朝奉手里多捏着数张大牌,而我手里的牌却悉数被他掌握。

如果我再摸不出一张王牌,到了新闻发布会那一天,我将只能按照老朝奉的剧本出演。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把所有的线索都梳理了几遍,却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因为过度紧张,我头疼得厉害,不得不躺回到床上,脑袋似乎要被盘古一斧劈了两半。

我闭上眼睛睡了几分钟,疼痛却丝毫未止,只得爬起身来,喝了一杯白水,嗓子却依然干燥得厉害。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发现滚烫,都有点烧手。

我晕晕乎乎地走进卫生间,用凉水扑了扑脸,这才稍微感觉好点。

我抬头看了看镜子,惊讶地看到一张苍白、疲惫而且全无生气的脸,就像是一张被水泡过很久的黑白照片。

古有伍子胥过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今天我恐怕也要重蹈覆辙。

我比伍子胥还惨,人家愁白了头,还能过了关去,我却还不知道要如何过关。

我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悲苦,一瞬间甚至想过,学我父亲自尽,会不会是一种解脱?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把我吓得冷汗直冒,几乎站立不住,只得伸手扶住镜子。

一道光芒霎时闪过。

等一等,镜子?

镜子!

我忽然想到,我遗漏了一个关键线索。

许一城临死前曾送给付贵一面海兽葡萄青铜镜,这镜子后来被郑国渠收购,已然化为碎片。

不过镜子上刻的两个字却保存了下来:“宝志”。

这个线索,除了我和郑国渠,没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宝志”那两个字隐藏着什么隐秘,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于是我俯下身子,按动通话器:“药不然,给我送一套《景德传灯录》来。”

姬云浮给我的译稿题头,写了一句他的批注:“是稿当与《景德传灯录》同参之”。

他用意何在,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他不会乱写,这部书一定跟佛头有着密切的关系。

《景德传灯录》和“宝志”,这是我手里剩下的最后两张暗牌,如果我悟不出其中玄机,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药不然虽不知我的用意何在,但也没多问,很快就给我找来一本,而且还是上海书店出版社的《四部丛刊三编<景德传灯录>》。

我躺在床上,慢慢地翻阅着,希望从中找出启示来,直到抱着书沉沉睡去……

……一天时间很快过去,我起了床,洗漱一番,要了一份蛋炒饭,狼吞虎咽地吃完,告诉药不然我已经准备好了。

药不然开门进来,说咱们走吧,我却把他拦住了。

“我要跟黄烟烟通话,确定他们平安。”

“不行,等到你办好了事情再说。

到时候别说跟她说话,就是娶了她,也有老朝奉做主呢。”

药不然笑眯眯地回绝了我的要求。

这个反应是在我预料之中,于是我又提了第二个要求:“那么我需要你们的保证,一旦老朝奉得手,你们必须立即放人,一分钟都不许耽误。

如果这个要求不答应,我就不去了。”

药不然略微思索了一下,答应得很爽快:“这没问题。

现场有大哥大,马上就能证明给你看。”

“好,接下来我们去哪?”

药不然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回到最初。”

回到最初。

我被卷入此事的最初起点,是我家那个名叫四悔斋的小店。

在那里,方震趁夜拜访,把已决意安静度过这一辈子的我,推入到五脉的漩涡中来。

药不然把我送回到了琉璃厂就走了。

我慢慢推开四悔斋的大门,屋子里的一切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熟悉的气味弥漫在四周,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这里是我的家,也是一切的起点。

我安静地坐在屋子里,父母的平反申诉材料和《素鼎录》摆在我的面前,向我无声地诉说着不该遗忘的故事。

我闭上眼睛,心境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平伏。

许衡的一生、许信的一生、许一城的一生、许和平的一生、我的一生,这许许多多人的一生,划成许多圈子,彼此嵌套,互相影响,让人难以捉摸。

我正在沉思。

这时候,屋子外面传来一阵声音。

声音低沉,像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慢慢由远及近,虎伏着飘过来。

橱窗玻璃随之轻振,里头搁着的几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见克星似的,都微微颤抖起来,纷纷从原来的位置挪开,四周尘土乱跳。

过不多时,声音没了。

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正是方震。

这番情景,简直就是那一天晚上的重演,我苦笑着想。

我此时的身份,仍是一名逃犯。

可方震看到我时,表情却波澜不兴,仿佛早就预料到了。

我知道他早已在四悔斋布置了监控系统,我一回来,他肯定第一时间知道。

方震道:“告诉你个好消息。

你现在不用藏了,通缉令已经取消,黄家也已撤诉。”

“嗯,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

我点点头。

药不然给我身上装了一个窃听器,所以很多话我是没法说的。

方震看了我一眼,也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谎话。

他没有继续追问我这几天的行踪,只是淡淡说道:“我这次来,是接你去见刘局。

木户加奈已经把佛头带来北京,在新闻发布会前,刘局希望你能去看一眼。”

“好。”

我在心中暗叹,一切都和老朝奉预料的一样。

红旗车早已在门口等候,我上了车,方震一如既往地拉起窗帘,带着我一路西行,来到八大处的那个神秘大院。

方震照例等在院子外头,我独自走进院子,来到当初的那间会议室。

会议室里只有三个人在:刘局、刘一鸣和木户加奈。

而在他们中间的大台子上,正摆放着那一尊惹起多少风波的则天明堂玉佛头。

“许桑!”

木户加奈看到我,急忙跑过来,抓着我的手臂,眼神里充满了关切。

自从我在岐山被警察带走以后,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注意到她的神态十分疲惫,想来从日本带回玉佛头,也费了相当周折。

“辛苦你了。”

我喃喃道。

木户加奈把头扑到我怀里,我身体突然僵直,想不留痕迹地将她推开,却又不知该怎么做。

这时木户加奈抬起头,语气充满喜悦:“许桑,我把佛头带回来了。”

她的表情就像是一个为情人织好毛衣的女孩子,羞涩中混杂着自豪。

刘局和刘一鸣站在一旁,面带着微笑,都很识趣地没吭声。

我怀抱着木户加奈,朝那佛头看去。

这尊佛头用一个特殊的支架支起,实物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华贵雍容。

沉静的面孔晶莹剔透,双颊隐有血色,五官精美而和谐,唇边还带有一丝神秘。

佛头顶严层层剥开,一直延伸到宽阔的佛额处,斜过两侧,像是两扇幕帘徐徐拉开。

确实是大日如来的造型。

如果是之前的我,大概会被这精妙的工艺而惊叹;而现在,我像是个早已知道考试答案的作弊学生,对眼前这个赝品只有感慨而已。

我需要做的,是说服刘局和刘一鸣,让他们相信这个赝品是真品。

许家的家训是“绝不作伪,以诚待人”,我祖父许一城违背了一次,现在我也不得不违背一次。

木户加奈终于放开了我,刘局这才呵呵笑道:“小两口儿等一下再亲热不迟啊,咱们先把正事办了。”

刘一鸣还是那副闭目养神的样子,一句话也没说。

我慢慢走过去,刘局起身握握我的手:“小许啊,你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

这才几天工夫,你就成功地把佛头弄回国来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还好,还好。”

我谦逊了几句,没表现出多大的热情。

刘局完全不知道我心中复杂的心理斗争,以为我还在为被羁押的事情忿恨,便开口道:“黄家的事情,你放心。

这次佛头回归,许家一定会重回五脉,到时候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几次犹豫,要不要把真相手写给刘局,可冲动临到实行,又都被压回去了,风险太大。

别看我如今身在此处,可身上却系着看不见的丝线,丝线的另外一头牢牢地捏在老朝奉手里。

我别无选择。

刘局拍拍桌子:“你先来看看这佛头吧。

我相信这个是真的,专家也都鉴定过一圈,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们三个人让开一个位置,我走过去,双手捧在佛头两侧,慢慢地摩挲着。

即使这是件赝品,它的做工精细程度,也已经达到一个相当高的水准。

我爷爷许一城的制伪手法,当真是妙至毫巅。

可是无论从左边看,还是从右边看,这尊佛头都给我一种奇妙的不协调感。

这种感觉光看照片体会不到,直到亲眼目睹实物,从多个角度反复揣摩,才能体会得到。

佛像的雕刻,并非随心所欲。

额角之间、眉宇之间、唇鼻之间的尺寸,皆有一定之规。

即便是描摹武则天面容的卢舍那大佛,也是依循这一比例关系进行发挥。

看多了佛像以后,心中自然会形成一个直观概念,再看到不合标准的佛像,一眼就会觉得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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